本文源于真实故事计划(ID:Jenshi Gushi 1)，欢迎关注和投稿。符合此条件的人将获得1800韩元/3000韩元/篇的稿费。

互联网爱情诈骗，在国内有个更写实的名字：杀猪盘。罪犯们多通过打造「完美」人设接近受害者，与其建立亲密关系，最终诈取金钱。

2月，纪录片《Tinder诈骗王》上线，影片讲述了社交软件上一起荒诞的庞氏爱情骗局。诈骗王西蒙伪装成钻石大亨，连续6年，使用相似的话术和手段，欺骗来自各国的女性，累计获利超过1000万美元。

29岁的挪威女孩塞西莉就是其中一位。回望这段经历，塞西莉发现她自小烂熟于心的迪斯尼爱情童话，在心中植入了“王子-公主”式的爱情范式，使得她更容易陷入一个完美情人的陷阱。

无法逃脱的爱情陷阱

塞西莉坐在四季酒店大堂，对面坐着的男人看起来和照片上一模一样。梳得干净有型的头发，考究的名牌西服套装，搭配奢侈品腕表，身上的一切细节都证实着他的富有和风度翩翩。

她的内心开始“小鹿乱撞”。塞西莉29岁，是个来自挪威的小镇姑娘，从伦敦大学硕士毕业后，在一家公司做信息技术顾问。像多数年轻人一样，她在社交软件主页放上展示自己外貌、学历、爱好的照片，她的目的纯粹——希望遇到灵魂契合的真爱。

这次，“真爱”似乎降临了。

和许多女孩一样，塞西莉的爱情启蒙来自于童话。《美女与野兽》是塞西莉最喜欢的迪士尼童话，她说自己能背下其中任何一句台词。

图 | 塞西莉的爱情启蒙

这无形中在她脑海里塑造了理想爱情的范式：塞西莉从小期待像贝儿那样的爱情——遇到王子，因为相爱互相救赎，从此人生被改变。

几小时前，她在软件上匹配了这位叫“西蒙”的男士，男士邀请她到自己下榻的酒店喝杯咖啡。社交软件显示的资料里，这是个几近完美的男人，他28岁，以色列人。主页展示的照片上，他常周游不同国家，出席高端商务宴会，爱好豪车、美食、潜水。

交谈中，他的“真诚”深深打动了塞西莉。西蒙很善谈，他自述是以色列钻石大亨的儿子，离异，与前妻共同抚养他们的女儿，日程忙碌，第二天就要从飞往保加利亚出差。西蒙似乎也被她吸引。他坦率地说：“我想更好地了解你。”并发出邀请：由他的司机开劳斯莱斯，载塞西莉回家收拾行李，搭载自己的私人飞机共游保加利亚。

网络图 | 西蒙在飞机上

塞西莉难以拒绝。尽管友人提醒她可能会受骗，塞西莉还是登上了飞机。飞机上，所有员工都起身向西蒙问好。旅程中的一个插曲：西蒙口中的前妻，抱着女儿也出现在飞机上。面对塞西莉的打听，前妻赞美西蒙极具责任心，把自己和女儿照顾得很好。这加重了塞西莉对西蒙的好感。

他们在保加利亚度过几个浪漫的夜晚。之后，西蒙继续满世界飞行，塞西莉回归到自己的平淡生活中。接下来1个月，西蒙因“生意”周转于不同国家，但不间断地给塞西莉寄去鲜花和礼物，语言直接、炽热地表达想念：“我爱你”、“我想念你”、“我向你承诺”。

两人的爱情快速升温。1个月后，西蒙恳求塞西莉成为她的女友。不久，按照西蒙“一起住”的提议，塞西莉开始在伦敦看公寓，畅想他们未来的共同生活。

这时，她的精英男友却遇到了麻烦。

西蒙给塞西莉发送了一张保镖彼得流血的图片，说他们遭到了生意场上敌人的袭击。塞西莉担心男友的安危。西蒙宽慰她一切都会解决，只不过现在自己需要她的帮助：能否把信用卡借给他救急。

网络图 | 西蒙与保镖彼得

塞西莉决心和男友共渡难关。就像《美女与野兽》中那样，王子与公主彼此拯救。她前后在9家银行办理了信用卡，方便西蒙使用。西蒙不停透支着塞西莉信用卡的额度，金额超过25万美金，但他承诺的还款迟迟未到账。不安愈演愈烈，塞西莉小心询问西蒙的还款时间，西蒙的态度日渐冰冷，最终开给她一张支票。塞西莉去银行兑现，发现是一张假支票。

这是纪录片《Tinder诈骗王》中的第一个故事，而塞西莉遭遇的，是一场受害者众多的爱情庞氏骗局。实际上，西蒙并不是钻石大亨的儿子，他的豪车、私人飞机均为租借，他是出生于以色列贫民区的诈骗惯犯。

吸引一个个女性上钩后，他将骗A的钱花在B身上，骗B的钱花在C身上……维持自己挥霍无度的生活。据报道，西蒙欺骗了来自挪威、瑞典、以色列等国家的数十位女性，诈骗超过1000万美元。

塞西莉遭遇的网络爱情诈骗，在中国被叫做“杀猪盘”，受害者多为女性。行骗者多先在社交软件上营造英俊多金的形象，交往中极尽浪漫与体贴，确立恋爱关系，就开始骗取钱财。

图 | 节目《和陌生人说话》中的案例

在这些情感骗局中，一些代价是钱财，另一些可能是生命。据相关数据，仅在2019年1月至8月，杀猪盘骗局造成群众损失38.8亿元，个案平均损失18万元。2019年，一位海口女孩被自己的网恋对象骗取了二十余万元，其中多数为父亲的医疗费和借款，她在意识到被骗后自杀。

有人综合多起网络爱情诈骗的分析和研究后，发现行骗者无需掌握多么绝妙的技术，只需要制造一个现实中难以得到的爱情幻梦，那些向往爱情、容易孤独的女性便会被吸引，掉入陷阱中。

骗局曝光后，舆论往往先嘲讽受害者。塞西莉不计代价地曝光西蒙之后，网络上铺天卷地的谩骂和质疑：认为她拜金、愚蠢。塞西莉反驳：拜金的女孩，会为一个男人如此花钱吗？

但为什么，塞西莉无法抗拒地走进最终夺走她所有的爱情陷阱呢？

塞西莉在影片最初聊到了她最初的爱情教育——《美女与野兽》，这指向了流行文化的“公主-王子”的爱情童话。

图 | 塞西莉的爱情启蒙

自1937年上映，以《白雪公主》《睡美人》《灰姑娘》等为代表的迪士尼童话影片，拥有着庞大的青少年受众。作为全球影响力最广的动画制作公司，在将近80年的时间里，迪士尼前后塑造的十余位公主形象风靡全球，她们早期人设大多柔弱、美丽，仅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贡献真爱之吻，便会得到生命中的王子的解救。

像塞西莉这样，在爱情童话长大的女孩，早早接受一种固定版本的爱情模式。罗兰·巴特在《恋人絮语》中提出了爱情的社会无意识：爱情的根源并非出于自己，而是出于那些向我们指出该去爱谁的人。

在一种单调、坚固的爱情模式背后，女孩会爱上、能爱什么样的人？

制造“浪漫爱情”的合谋

是时候重新审视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浪漫爱情”了。

除童话之外，较早生产这一范式的，是流行的浪漫小说。19世纪，作家福楼拜在小说《包法利夫人》中，书写了死于“浪漫的梦幻”的女人爱玛。13岁的外省姑娘爱玛进入修道院读书时，沉迷爱情小说，向往书中贵族男女的浪漫情爱生活。婚后，真心爱她但老实无趣的丈夫包法利满足不了她的期许，她被英俊、巧言令色的情场骗子引诱，举债布置约会的租处。最终，情人离去，债台高筑，“浪漫的梦幻”破灭，爱玛选择自尽。作家格非认为，爱玛的死带有“社会学因素”。重要的是思考，“浪漫”何以导致毁灭？

塞西莉、爱玛们，在流行的浪漫爱情中完成了情感启蒙，她们期待梦幻恋人的存在。这契合了情感诈骗犯们苦心经营的“完美爱人”形象。

如今，影视剧在制造爱情的刻板范式中不遗余力。千禧年前后，古早偶像剧《王子变青蛙》、韩剧《蓝色生死恋》等，塑造了许多可被视为 “梦幻情人”的男性，而女主角多出身贫寒长相甜美，内心善良、对爱向往。她们的生活面临着许多现实问题，但一个“霸道总裁”可以解决一切。这与童话式的 “王子-公主”“拯救-被拯救者”的爱情模式如出一辙。

网络图 | 《王子变青蛙》剧照

近几年，甜宠剧在 “霸道总裁+甜妹”的组合中继续深耕，网剧《双世宠妃》中，女主演负责甜，男主演负责宠，以“冰山王爷独宠我一人”为出发点，推动戏份。两人的相爱并无逻辑，创作者用极致的“甜”与“宠”模糊生活中的真实细节，将复杂的爱情简化为一个漏洞百出的万能公式。

但此类甜宠剧，在视频网站上往往累计上百亿播放量，而偶像剧、甜宠剧的受众，许多都是青春期的少年少女。

网络图 | 《双世宠妃》剧照

2021年，作家韩少功在与史剧编剧刘和平的对谈中说到：“把女人驯化成一些情感小动物，一些傻白甜的小可爱，把她们排斥在重大历史进程之外，恰恰是对女性的侮辱，是取消女性的尊严和历史主体性。”

既有的爱情范式过于贫瘠，少女时向往童话般的爱情故事，青年时看甜宠剧解压。到了中年，荧幕上的女性形象大多是家庭主妇。她们生儿育女，辛劳操持着一家人的生活。这同广告中的男女形象如出一辙，男性多穿着西装，以工作精英的形象出现，而女性则被厨房、家务包围，是顾家又温柔的家庭主妇。

女性的一生被按照年龄段清晰分层，人生角色的设想从浪漫爱情到孕育子女，成为一位温柔的家庭主妇为止。这是她们被期待的人生模样。

削弱女孩的自我意识、影响她们探索自身潜能的的声音无处不在。在中国式家庭，女孩更多被教育成听话懂事的乖乖女，按照社会时钟的节奏，结识一位托付终身的男性，结婚生子。

图 | 西蒙的承诺

学校教育中的性别刻板印象和性别歧视更为隐蔽。2021年，两位研究者统计了小学五、六年级的语文课本中的男性和女性形象。教材中出现的男性人物形象较女性多出三倍，且男性人物形象多为政治、科技、艺术领域的名人，而女性多为柔弱、温情的妻子和母亲。

哪怕是婴儿的早教广告中，男婴更侧重提升知识能力如数学，而女婴则更强调以形体外貌为主的芭蕾等艺术形象。英国研究人员发现这种对性别的刻板形象限制着人的创造力。

不能被忽视的，还有2021年，国内短视频平台中出现了一批幼龄美妆博主，有的女孩只有5岁，因此衍生的话题“未成年穿搭”、“跟着萌娃学习斩男妆”层出不穷。对女孩过于成人化、取悦于男性的教育，已经有了新的渗透形式。

迟来的觉醒和反叛

女性意识涌动的当下，迪士尼行业也曾与时俱进。2013年，影片《冰雪奇缘》上映。公主拯救王国，王子成了反派，公主的故事终于可以不用以收获完美爱情落幕。

但迪士尼众多剧作对爱情幻梦的改造并不彻底。2020年，由动画影片改编的真人电影《花木兰》上映，却因其故事改编倍受诟病。在新版《花木兰》中，木兰从原本被男权社会规训而寻求反抗的女孩，变成了拥有“气”的天赋之子。主角光环的强劲令人忽略性别，这不再是一部有关女性成长的影片，而成了一部与现实完全脱节的公主史诗。

女孩们如何能获得健康的情感教育，不至于长大后把爱情作为唯一的生命叙事？

在绘本等为代表的儿童启蒙教育书籍中，可以寻找到一些答案。2007年，绘本《花婆婆》出版。故事很简单，作者用文字和绘画追忆了“花婆婆”的一生，“花婆婆”年轻时被人们称作“鲁菲丝小姐”，住在海边小屋，在小镇山坡、空地上种下花朵，专注在让世界变得美丽这个愿望。

网络图 | 绘本《花婆婆》

作为女主人公，她的故事里罕有地没有出现爱情。鲁菲丝小姐和大海、远方和繁花一起，度过了快乐充实的一生。豆瓣网友“Ruby超人小姐”在豆瓣书评里写下：“女孩子一生的宽广与美丽，完全一个人掌握，与婚姻和恋爱都没有关系。”

将视角拉回现实中，一些国家通过行政干预，来遏制大众媒介中传播的性别刻板印象。2019年6月，英国通过一条针对“危害性性别刻板印象”或可能导致“严重或广泛冒犯”的广告禁令。

在童年时期的教育中，被鼓励冒险、勇于肩负责任和使命的女孩，长大后，会对自己的女性身份与选择有不同的认知。天才滑雪少女谷爱凌由母亲谷燕与奶奶冯国珍抚养长大，成长过程中一直鼓励选择自己喜欢的事。她幼时学习骑马、钢琴，在学校读书时参加篮球比赛、长跑比赛等，但选择滑雪作为自己的事业，纯粹是出于对这项运动的喜爱。

12岁那年的演讲中，谷爱凌分享了自己在男性运动员“统治”的自由式滑雪队的遭遇：当我初进滑雪队时，被分到了低水平组，尽管如此，我很快就层层攀升到了主力队。那时，我是队里唯一的女孩，一开始我被冷落了，没人愿意和我一起坐升降椅。渐渐地我被接纳了，并且交到了几个好朋友。但这个过程经过了整整三年。”

谷爱凌希望可以用行动告诉男生，女性也和他们一样强大。

回到《Tinder诈骗王》，塞西莉承受了爱情的幻灭带来的痛感，但一旦曾经坚固的幻想烟消云散，她也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反击。

背负上25万美元债务，与西蒙的热恋在对方暴躁的威胁中结束。她给西蒙的备注名称后面加着一颗红色的爱心，难以删去，“我不愿意将这颗心移除，因为我仍然希望他是真的”。

图 | 塞西莉的自白

塞西莉把西蒙拉黑后，接到对方的威胁讯息。西蒙知道她的一切，在挪威家乡的住址、母亲的电话、护照……塞西莉害怕西蒙找她麻烦，选择报警，但警察似乎并不重视，她坐立难安。最终联系挪威最大的报社VG，记者需要她提供证据。

与报社合作，意味着她将自己这段私生活经历完全曝光，接受大众检阅。塞西莉不是没想过让陌生人阅读这上千条私人讯息意味着什么。但她克服了羞耻，仍然选择把将近400页A4纸的记录交出。

记者着手调查后，发现在塞西莉的信用卡记录中，有张机票是买给一位叫做“佩妮拉”的女性。他们联系到了同样被蒙在鼓里的佩妮拉，她已经将自己所攒的购买公寓的三万美金存款借给了西蒙。

与塞西莉不同，31岁的佩妮拉并没有走上西蒙的恋爱脚本，而与他成为了无话不谈的知己。

图 | 佩妮拉借钱给西蒙

佩妮拉当然也没有摆脱被骗的命运。对于佩妮拉的欠款，西蒙同样给了她一张无法兑现的支票，又以自己的账户被“敌人”冻结为由，让佩妮拉找自己来取一支价值10万美金的手表。

佩妮拉决定和记者合作，为了向警方证明西蒙的足迹是可追踪的，他们共同前往慕尼黑，由记者埋伏拍摄西蒙。坐在西蒙的车上，佩妮拉的心脏狂跳，她不敢想如果西蒙发现她带来记者的后果。摄影记者在对面楼宇就位，抓拍到了西蒙面部清晰的照片，却被西蒙发现。

电光火石间，西蒙将佩妮拉带到车上，开始在慕尼黑市区飞驰。佩妮拉听不懂西蒙和他的合作伙伴在说什么，车内争执不断。她装作不知情，神情恐惧，尖叫说自己要下车。做贼心虚的西蒙一心要逃，佩妮拉打开车门，得以脱身。

西蒙的脸和骗局由此出现在报纸和各大网站上。2019年2月，VG报社发布了《The Tinder Swindler》（Tinder诈骗王）专题报道。在奢侈品行业工作的艾琳在布拉格机场看到了这则报道，彼时她与西蒙恋爱14个月，即将登上与西蒙约会的飞机。

在飞机上，艾琳终于消化好一切，她已经来到西蒙所在的城市。艾琳前后借给西蒙14余万美金，她决定以身试险，骗来对方奢侈品衣物，卖掉还债，作为反击。

无法继续行骗的西蒙，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艾琳，给她写了信，许诺在渡过难关后，将与艾琳相守终生。穷途末路的西蒙不再是“钻石王子”，转眼变成了吃剩饭、住12美元一晚的青年旅店的homeless king（流浪国王），“这才是真正的西蒙。”艾琳说。

图 | 西蒙住在青年旅店

受害者们凝聚了冲破爱情诈骗的力量，但维权时遭遇了现实世界的窄门。据报道，西蒙在英国、瑞典、芬兰、挪威、捷克等国家活动，在世界范围内造成超过1000万美金的诈骗金额。但2019年12月，西蒙仅因在以色列偷盗及欺诈罪被捕入狱，被判处15个月的监禁，5个月后因为狱内表现良好获释。

西蒙没有因诈骗塞西莉与佩妮拉而被起诉。塞西莉与佩妮拉仍在偿还欠款，西蒙和他的拥趸还在寻找新的猎物。

如今，西蒙仍是活跃在以色列的自由人。报道发出后，西蒙靠“爱情诈骗犯”赚得关注。国外社交软件中，模仿西蒙注册的账号超过10个，西蒙还在用同一套话术，在聊天页面中给众多女性发去：Yes, love. Forever. （爱你，到永远。）

在西蒙的最新视频动态中，他重新回到豪车、奢侈品环绕的生活中，他新交了一位女友，一个高挑美丽的以色列姑娘。对着镜头，他在她侧脸落下一个吻。

*参考内容

文艺批评 | 韩少功、刘和平：从历史到艺术——在湖南大学的对话

https://weibo.com/ttarticle/p/show?id=2309634641209787483244&ivk_sa=32692

边双双、卓毅：小学语文教材中的性别角色ke ban 印象研究——以小学五、六年级语文教材为例

新华社：“杀猪盘”诈骗大案调查

;wfr=spider&for=pc

澎湃新闻：5岁幼童当美妆博主，教“纯欲蜜桃妆”？

Netflix: The Tinder Swinder

– END –

撰文 | 宋春光

编辑 | 崔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