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学东/内蒙古博物院工作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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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宝藏》美元成为大IP,据不完全统计,自《国家宝藏》播出以来,故宫博物院和8个国家级博物馆(院)的参观量平均增加了50%。

春节期间,刷博物馆成了很多人的必修课。“让国宝活起来”的口号深入人心,对于非专业人士,走进博物馆如果没有讲解员那灵动的讲解,恐怕看到的都是冷冰冰的文物。因为有了博物馆讲解员,我们在参观博物馆的时候了解到了文物的前世今生故事。澎湃新闻特邀数位博物馆讲解员,讲述他们对国宝的认识和理解,以及他们工作中遇到的那些与国宝有关的故事。今天大家看到的第一位博物馆讲解员是来自内蒙古博物院的赵学东。

我第一次站在观众面前开始我的讲解人生是三十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围着我的是自治区文化厅组织的二级单位职工,其中绝大部分是来自乌兰牧骑的工作人员,而我讲解的展览主题正是“乌兰牧骑图片展”。

“乌兰牧骑,蒙语原意为‘红色的嫩芽’,意为红色文化工作队,是活跃在草原农舍和蒙古包之间的文艺团队——”

我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但他们可能不知道,我的心和嘴都在颤抖,小腿肚子也在抽筋——

一个对乌兰牧骑完全陌生,甚至连草原都没去过的人敢在乌兰牧骑人面前讲乌兰牧骑的故事 ,靠的是什么呢? 靠的是部室主任交给我的几页纸。

长期以来,背诵是讲解员认识展览的唯一途径,它可以让我们语言流畅,看上去显得更加声情并茂。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建立在浅知之上的背诵是对真知的掩盖。在我眼里,乌兰牧骑只是个朦胧的形象,一群身着蒙古袍的青年在蒙古包前唱歌、跳舞、拉马头琴。

“五十多年来,乌兰牧骑队员的足迹踏遍了内蒙古的山山水水,从茫茫林海到大漠戈壁,从城市乡村到边防哨所……”

在我看来,类似这样的讲解词只是词与词之间的固定搭配,讲解时,我的大脑里没有“林海”“戈壁”“城市”“哨所”的具体形象,只有停连、重音、语调、语气、共鸣等表达方式。

当初我之所以毛遂自荐地盯上讲解工作这一行,更多的是基于我对“朗诵艺术”的热爱和“自信”,全然不懂,朗诵之魂不在耳目,而在灵府,是真知唤起的真情,是真情酿造的真心。

翻看女儿上小学四年级的作业——“我爱春天,它是美丽可爱的,它是风和日丽,它是鸟语花香的。”

寥寥数语,春天之美跃然纸上,我为女儿能够熟练使用成语而高兴。

但是转念一想,她是怎样学会这个成语的呢?是老师带她去林子里观察过鸟叫、闻识过花香吗?当然不会。毫无疑问是老师通过描述和想象教给她的,并用造句的办法让她知道,形容好天气的时候就用这几个固定搭配。

就像一盘美食,没有见过、闻过、品尝过,单凭听说过,依靠记忆库里保存下来的碎片,是不能准确认知它的。同样,没有在阳光下用心感悟和风习习、阳光明媚;在林子里用心分辨此鸟与彼鸟音色的不同,此花与彼花芳香的差异,就不会被大自然的美所震撼,达到言由心生,说鸟仿佛能听到鸟叫、谈花仿佛能闻到花香。

同样,从电视、书籍里拼凑起来的与乌兰牧骑相关的几幅模糊的图画,也是不能准确认识真正的乌兰牧骑的。不能认识它,就不能对它产生情感。

从小到大,我们被许许多多毫无感情的固定搭配灌满了脑子,并习惯于用这些毫无情感的东西写文章、作报告、讲解、讲课、彼此交流。

当内容没有激活,情感不能被充分调动起来,大脑里只剩下生硬的词句和“可怕”的观众,加上我缺乏足够的在众人面前说话的经验,背得再熟的词儿也挡不住这一次由心理到生理的慌张。

可惜我明白了这些道理是多年之后的某一天。

幸好没有因为第一次失败的经验而打消我对讲解的兴趣。秦始皇兵马俑巡回展深深地吸引了我,我主动请缨,再次站到了观众的面前。这一次举办方带来的只是一本介绍兵马俑的小册子,不能照章背诵,需要重新撰写讲解词。

布展时,我形影不离地跟在主办方后面,一边布展一边听他介绍每一件文物。开幕前我还专门去了图书馆,查阅了《史记》关于秦始皇陵如何“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如何关闭“中羡”门,“下外羡门”,将无数妃嫔、宫女、工匠一层层憋死在墓中,用这样的强刺激压住我内心可能出现的紧张,将观众牢牢地吸引在我身旁,正如当年在课堂上我的历史老师吸引我一样。

讲解就是这样,门槛很低,作用很大,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能将许多人,包括发掘、研究、策划、布展者的功劳揽于己身。是兵马俑的光芒映红了我,像这样重量级的展览,加上自治区顶级博物馆这张名片,讲得再平庸,也会有人围着你,把你的话当真理听。

你看观众那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你,而在其它的场合,哪里能找到这样的礼遇,恐怕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这就是我当初越来越喜欢这个职业的缘故。

之后,我陆续承接了“内蒙古古生物化石陈列”“内蒙古历史文物陈列”“内蒙古民族文物陈列”以及不少临时展览的讲解工作。其中讲解时间最长,辛苦下得最多的展厅是“内蒙古古生物化石陈列”。

我从图书馆借了一本名字叫做《生物是怎样进化而来的》的科普书,对照陈列逐章逐页地读,我是真的想知道生命尤其是我们人类,究竟是怎样一步一步演化发展而来的。我参考书上的内容,精心编写了讲解词,力求通俗易懂、朗朗上口——

“古生物,顾名思义是指古代的生物,但是这个古代并不是指哪一个朝代或哪一个世纪,而是指从地球上有了最早的生命一直到人类文字出现,这一时期里所有生存在地球上的动物、植物和微生物,我们都称之为古生物。

我们知道,研究人类自己的历史主要依靠的是古人遗留下来的文物和文字,因为有了文字,人们就可以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后人便可以十分清晰地从书本里了解自己祖先的历史。

那么,研究还没有人类文字出现以前的生物,比如绝灭的恐龙、人类的起源等等依靠的是什么呢?我们说依靠的仍然是一种文字。但是,这种文字不是用纸墨笔砚书写而成的,而是依靠动植物的遗体、遗迹、遗物经过长期的地质作用而产生的,我们把这种文字叫做化石。

那么,化石是怎样形成的呢?”

可以肯定地说:带着疑问和好奇心,沿着生命从无到有,从简单到复杂,从低级到高级的演化过程一步步探索发现,同时运用语言表达艺术以及旁征博引、摘句寻章的技术撰写讲解稿,再将写过的内容用自己的话讲述出来,是快速进入一个陌生领域的好办法。

通过系统梳理讲解内容,可以让我们的脑筋开动起来,带着浓厚的兴趣去查阅更多的资料,并在边写边讲的磨合中,实现“学致于行则明矣”的功效。所以,我认为,博物馆最大受益者最初不一定是观众,而是从事知识传播的讲解工作者(当然,死记硬背者除外)。好多年,我就是用这种方法不断扩大我的讲解范围,在赢得掌声的同时,也赢得了“自信”。

1996年,我参加了中比联合恐龙考察与发掘工作,第一次在埋藏恐龙化石的戈壁滩上零距离接触化石。当我从地上捡起一块刚死不久的山羊骨头当做恐龙化石拿给比利时队员看时,已经是从做了十二年恐龙讲解工作之后的事了。

面对真实的地层和真实的恐龙化石,我深深感到,先前那些倒背如流的所谓“经矿物质填充、交替和炭化作用之后逐渐形成了石头质的物质就是化石”是那么的空洞、乏味,像短路一样从心灵之外的路径里穿过。

展柜上一层薄薄的玻璃挡住我的眼睛,它和读书一样,都属于浅知的范畴,就像那碗酸辣粉,若没有呷一口尝尝,单凭听说、远眺、想象是不会真知它真实的味道的。

我特别佩服我馆志愿者乔纳森先生说过的一句话“我愿意把我学到的知识分享给大家!”

“分享”,一定是自己先享用过,觉得好,才迫不及待地拿出来让别人享用。

六年的摸爬滚打,经历过寻找、挖掘、包装、修复、展示等一系列过程,那白颜色、红颜色、黑颜色的生命结晶,在我眼里,已不再是蒙着盖头的新娘、族庖眼里的全牛,而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经亿万年沧桑变迁的石化,变成一把把打开生命奥秘之门的钥匙,我是多么想把我看见的秘密告诉给周围的人哪。

为了扩大分享范围,我一边跟随考察队考察内蒙古所有恐龙出没的地方,一边撰写《中比联合恐龙考察纪实》,通过报纸连载的方式,将考察的故事和沿途我所见看到的自然、历史、民俗真实地报道出去。

这一写一讲少不了反复的查阅与问询,正是这种多维的“用”,颠覆了我从前认知的模式,让我沉睡的大脑开始“吱吱嘎嘎”地转动了起来,眼睛也一天比一天明亮了起来。

如果说先前讲解的动力是源于对工作的尊重和观众的掌声,那么现在的讲解则更多源于看见之后的表达,将我看见的美和奥秘分享给更多的人。这是一种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流露,是一种无需重音、停连、表情、手势等外在技巧进行同步干预的表达,是一种忘记讲解的讲解,不为谋生而工作的工作,是我要讲,而不是要我讲的冲动。

古人说:“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人的情感表达方式都是相似的,当讲解不能完全表达你的心情时,会情不自禁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除了展厅讲、课堂讲、校园讲、电台讲,我还领着中小学生到二连恐龙墓地、大窑古人类石器制造场讲,一边讲一边模拟发掘,感悟地层与化石、地层与石器之间的相互关系;感悟野外考察、考古的艰辛与乐趣。

我以为我上中学时历史课学得很不错,也有多年在内蒙古历史文物展厅讲解的经验,常常满怀自信地站在观众面前,指着展柜里的石器,用这样的句子讲解开场白——

“新旧石器时代的区别,一个是打制,一个是磨制,以打制为主的石器时代称为旧石器时代,以磨制为主的石器时代成为新石器时代。”

当学生们捧着从地上捡起的石片问我这是不是石器的时候,我才第一次低下头真正睁开眼睛看石器,第一次真正思考古人类打制过的石器与自然形成的石片有何区别,哪里是打击点、哪里是打击面,这可是我讲了好多年的第一次睁眼看石器啊,不知道围在我身边一拨又一拨新老观众听懂了没有。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可惜我躬行了石器,而没有顺着这一发现扩展到其它,只是在馆里和馆外的讲解培训班上,以我为例,强调了知行合一的重要性(以前也常说,多数是将听来的再说出去,类似女儿作文本上“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的表达,不是发自肺腑的)。

在一次又一次的培训过程中,我逐渐发现,对于那些长期受“非物”和“非实践”教育影响的美女帅哥们来说,实现知行合一的学习方法是多么的难,即使你带他们走进考古工地,也常常是杯水车薪,像小时候汲水用的洋井,倒进许多,却始终叫不出水。

何况有不少博物馆等着开馆,哪有时间让你“知行”。于是我只好因人施讲,帮助他们怎样读懂展览、分段落、划重点、背讲词,尤其是怎样掩饰背诵痕迹,变背诵为讲解,像经验丰富的老讲解员一样站在众人面前。

直到有一天,一位心直口快的同行对我说:“培训之后好像没有多少变化!”

这话深深地刺激了我!

是啊,我开始思考:我们的讲解培训是在培训一双双博物馆人的眼睛呢,还是在延续学校应试教育的老路呢?学校为了提高分数,不惜丢掉“行”的过程,只在“知”的围墙里寻找答题技巧,成绩可能上去了,眼睛却亮不起来。

那一天,我在微信里这样写道:“我亲爱的小学老师啊,当年你教我认地图的时候,为什么不把我带到教室外,站在学校的操场上,就像我现在这样站在高山之上,你指给我看:“这面是东方,东方红,太阳升。每天早晨,太阳从这个方向升起。是太阳升起吗?不,是我们乘着地球飞船,由西向东转到了能看见太阳的方向。”为了让我明白,你抱起地上的足球并伸出自己的拳头为我解释太阳和地球的位置。

如果是这样,我的方向感就活了,能将地图和地球合起来判断,感悟坐地日行八万里的无穷奥秘,不至于直到现在,一想到方向就只想到地图,然后从地图上寻找我现在的位置,把活生生的地球丢在宇宙里。

“讲完西方,你继续带我转向右边,指着教导处的方向,说:‘这边是北方,那高高的城墙就是绥远城的北墙。’”

多年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垣”就是“墙”,我的母校北垣小学就是因为建在北墙下面而得名,这之前我却一直用记忆生词的办法去熟记这两个我几乎天天都在接触的字眼。

我终于在摸索和思考的过程里读懂了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教育不是注满一桶水,乃是点燃一把火。”

那一年我写了《物在灵府 不在耳目》,抨击讲解工作的假讲现象,反思产生假讲的五大原因。提出甄别真假讲解,不是看他讲解时是不是口若悬河、深情并茂,而是看他是不是从“走近”到“走进”,点燃“看见”之火,并将火种带到生活里,让星星之火照亮更多的人。

没有什么比学以致用、教学相长更能使人受益的了。和讲解一样,博物馆最大受益者最初不一定是观众,而是从事博物馆社会教育的策划者和实施者,在力求将子弹击中靶心的过程中,全方位地使用、磨合、巩固了你所讲解的知识,将你的大脑激活,开始真正思考:

如何使你策划的活动生动、有趣,如何将知识点传递给每一位观众心中(当然,走形式的除外)。

进入二十一世纪,我和我的同事们近乎疯狂地投入到了博物馆社会教育活动的策划和组织实施中,从欢乐大课堂知识竞赛到中小学生综合实践课;从小讲解员培训班到大大小小的非遗活动,同时还为中国首座老牛儿童探索博物馆出谋划策。

策划的必然趋势一定是从馆内陈列延伸到馆外生活,在更大的空间里寻找灵感和资源。

受博物馆教育的影响,在我心目中,博物馆里陈列的任何展品,哪怕一块石头也都是神圣的。带着这样的心理突然看到路边庄稼地里一对农民夫妇正驱赶着骡马,推着展柜里陈列着的那种原始的播种工具耧车播种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冲过去看看,那不正是一件活着的文物吗!

幸运的是我不但看了,还动手摇了,这一摇不要紧,它彻底摇亮了我关闭已久的眼睛,我不仅看到了隐藏在耧车里的秘密,那摇摆的铃铛如何将流出的种子均匀地打进三个孔里,又如何通过管道和耧铧将种子播种到土壤下面,还看到了耧车后面站着的一代又一代充满智慧和创造力的劳动人民,原来世间万物都不是从地下突兀蹦出来的,都有各自的源头和发展脉络,都是人类及人类环境的物质及非物资遗产,就看你有没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能看见那藏在万物里常常被我们忽视的美和奥秘。有这么一双会看的眼睛,那么世界就是一座博物馆,世上万物都是这座博物馆的展品。

从地里回来,我查阅资料并对照展厅里静态的耧车写了《与创造者同行 用激情诠释记忆》,谈讲解激情从何而来。

我回到展厅按照明代哲学家王廷相提出的观点反思自己——“讲得一事,即行一事,行得一事,即知一事,所谓真知矣。徒讲而不行,则遇事终有眩惑。”

那么,化石的石化过程,包括充填、交替、碳化等内容我做过实地调查或模拟实验了吗?并对比观察过我们周围的岩石和矿物质,包括建筑材料、金银珠宝以及许许多多我们熟视但却无睹、习惯于只管享受不问出处的那些金属和非金属材料吗?

恐龙的分类,一类是蜥臀目,一类是鸟臀目,我对比观察过蜥蜴的臀部和鸟类的臀部吗?看看它们究竟有何区别?哪一个是三射型,哪一个四射型?

我一边啃鸡翅一边观察鸟类的翅膀和恐龙的前肢有什么变化了吗?我数过爬行动物和哺乳动物手指上的节数了吗?我看过骆驼和羊的脚丫子有多大、有多么震撼了吗?思考过这究竟是为什么吗?

黄河流域、红山文化、元上都、集宁路、丰州城等等等等我们天天讲到的考古遗址和考古现场我是不是亲自考察过?单位不组织去,我们能不能利用假期自己去,像乔纳森一样骑着永久牌自行车去考察元上都?图片再清晰,也不能替代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用自己的腿走一圈,用自己的手摸一摸。

还有那张口即出的石器、玉器、陶器、瓷器、青铜器等等等等,我是否与创造者同行,用真实的原材料或用类似的替代品,沿着它原来的路径,亲手做一遍?

至于民族民俗的,包括农耕的、游牧的、狩猎的,摆在展柜里的文物数不胜数,有几样是我真正“行”过的?

那一天,我在家里试做过蒙古族传统奶食品。当我终于从一大盆酸奶中成功提取黄油时激动不已,我一边激动一边羞愧,当天晚间我在我的微信里向观众道歉:

“虽然‘草原风情’展览并不是我最擅长讲解的展厅,但也断断续续带过不少观众,讲到蒙古族白食文化时,常常习惯性地站在宏观的角度概括地介绍这件文物:‘这是蒙古族传统的奶食工具——酸奶桶。’ 至于它的用途,对不起,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因为看不见,通常也不会有人问,若是真的有人问,我也会用想象的方式(经验)告诉他:‘用于搅拌牛奶,搅拌之后,浮在上面的是黄油,落在下面的是奶酪,可以做奶豆腐。’或者用一种大词把观众挡回去——‘就是发酵、脱脂的过程’,让人不好意思再往下问,不知不觉中我已经陷入假讲的状态里。

做过之后,满脑的内疚,对不起听过我讲解的观众朋友啊,我应该向他们道歉!

原来酸奶桶是用来制作酸奶的,底部是上次留下已经发酵过的奶曲,倒入鲜奶后经过反复捣拌,使奶曲尽快与鲜奶溶解在一起,加速其发酵过程。浮在上面的一层凝脂(蒙语称’嚼口’),经熬制后提取黄油,余下的酸奶可直接饮用,也可入锅熬制,将水熬干,留在锅里成胶状体的就是奶豆腐。

原来做与不做,区别竟是如此之大!

我再一次走进展厅,对照我常常讲解的文物,这样问自己:‘火镰子你打过没有?’;‘羊毛梳子、马汗刷你用过没有?’;‘狼夹子,哪怕用铁片做个模型,你试过没有?’;‘蒙古靴,你穿过没有?’;‘真正的草原,你去过没有?牧人的生活,你看见没有?’

以此类推,农耕的、狩猎的、古生物的、历史的,等等等等,你考察了几处?所有展出的展品,你对它的认知,是停留在“走近”上呢,还是运行在“走进”里呢?

如果没有,只是“走近”,对不起,我不敢开口!

再次向我的观众道歉!”

那一次我也在我的微信圈《讲解论坛》里向我培训过的讲解员道歉,我不该教大家怎样掩饰背诵痕迹,我们是老师,不是演员,并在“写给讲解员的一封信”里重申了我的观点:“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讲解权!”

从此以后,开始了我扫盲般的“看见”之旅。

我走进庄稼地用传统的曲辕犁犁地,才第一次看见犁铧是怎样一次性的将土地掀开,比起展柜里陈列着的耒耜,不知要先进多少。此时我看见的,不仅仅是劳动人民的创造力,还真实地感悟到科学技术的确是第一生产力,“生产力”这个词再不是挂在嘴边熟视无睹的词。

至于耙、耱之类的传统农具,体验之后才知道,这不正是放大的耙子和扫帚嘛,借助动物的力量将地里的杂物耙出,然后将土地摊平。

最令我感慨的是那件由四个石头轱辘组成的拉洞,播种之后,还要用它在种子上面压一遍,一是为了防风、保墒,二是为了给种子施加压力,好使禾苗在重压下变得粗壮、有力,积蓄力量等待破土而出,这多么像人类早期的挫折教育。

还有打谷场上的石碌碡,以前我也知道它是用于将谷物从谷穗上碾压下来的古老农具,在村子里常常出现。不动不知道,一动吓一跳,当我拉着碌碡走时,它却不听我的话,在打谷场上转圈儿,我这才明白,原来碌碡一头大一头小,就是为了防止它跑到外面去,好在原地来回碾压,将更多的颗粒压出来,你看我们的眼睛在观察事物上误差是多么的大。

我走进偏远的山区里寻找传统的农作物,才知道原来我就是那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吃粮不管闲事的读书人。我们天天喝的小米粥,就是从这种酷似狗尾巴名字叫“粟”的农作物里收获的。

考古资料表明,黄河流域和红山地区就是粟文化的起源地,它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中华儿女。难怪我们的汉字里有那么多与“米”有关的字眼,如粮、粜、籴、屎等(“尸”代表人,“米”代表排泄物)。还有一种比粟大一点的谷物叫做“黍”,上面一个“禾”,下面一个“水”,多么形象地反映了这种植物的原生态。在小麦传入中国之前,它可是当地最高级的食品啊。将它用磨盘磨成粉,再用“甗”(蒸锅)蒸出来、用油炸出来,就是我们常吃的“年糕”,至今在村子里还经常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去哪儿个呀?”

“吃糕!”

不用问,那一定是去参加红白喜事的。“吃糕”成了黄河流域逢年过节、婚丧嫁娶、盖房搬家的代名词。

再看红高粱,先前我以为高粱除了酿酒、做二莜面之外,没有什么用处了。走进庄户人家,才知道,原来高粱全身都是宝。聪明的劳动人民用剩下的高粱穗做锅刷、用高粱杆做扫帚、高粱杆上端做盖帘、篓篓、灯笼架子;高粱杆下端的表皮可以编席子,坐在席子中间的人就是“主席”。

看完横向的还要看纵向的,我走进大窑古人类遗址,用大窑山上的燧石做了一把骨柄石刃刀,并用这把刀解了一只羊。与创造者同行后,我信心满满地来到展厅。

那一次,我有讲不完的话要讲,有表达不尽的激情要释放,仿佛不是我在讲,是我的灵魂在讲,就连我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站出来帮助我表达。

那一次,观众愉快,我也愉快。当晚的微信是这样发送的——“赵然她爸持刀讲解——”。

人就是这样,尝到过一次甜头后,形成好的经验,便渴望尝试第二次、第三次,逐渐过上了看得见的生活,眼睛也由民俗引向了建筑、工业、自然、科学,常常跨越学科地在深山密林里、在考古工地上、在矿山煤窑里、在建筑工地里、在动植物骨骼里、在石头缝里、在模型里,在更大的世界、宇宙空间里探索和发现隐藏在其中的美,你永远有看不完的秘密,看到的也只是沧海一粟,却永远走在看见的大路上,活在发现的欢乐里。

看见的结果就是表达,这种表达才是最好的讲解,语气、表情、重音、手势等一应俱全,不请自到。

你见过公园里争先恐后抢着为你唱一段的老戏迷吗?我就是其中一位,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看见的美和奥秘告诉给每一位。于是,我在微信圈里发通知:“赵然她爸(我的微信名)送讲解”,先在展厅里讲,后带小考古队员们到田间地头、考古工地里讲,一边讲一边体验生活。

什么,你们不能出校园?那好,还扛着我的收藏去找你,我到大、中、小学校及幼儿园里讲,取名就叫“流动博物馆进校园”。就这样流动博物馆成全了我的收藏爱好。后来收藏爱好又成全了我的家庭博物馆。

我带VIB(非常重要的孩子们)到我家里来,从种到收再到吃,一条龙服务,磨豆腐、炸油糕、烩酸菜,非让你看见,看见你的食物如何从庄稼地里一步步走上餐桌。将知识与生活建构,知识才会变活;将讲解与生活建构,讲解才会有灵魂。

感恩博物馆,你让我看见。如今,我的眼睛已经昏花,但一刻也没有停止看之、听之、悟之、写之、讲之、用之的步伐。

当然,开讲之前,我也背诵,背数据、定义、概念、文献记载、名人名言等,但我决不通篇背诵,更不会死记硬背;行动前后,我也读书,但决不死读书、读死书,在书本里寻找高大上,知、行、悟、用是我最好的讲解技法。走了好多年弯路,吃了好多亏,终于悟出这个道理,写出来,供同行朋友们参考。

(本文首发于公号“文博圈”,原题:“我的讲解之路”,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