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新故事

充满梯田的谷干原土墙的建筑在军山之间逐渐分散的 1986年,日本东京艺术大学教授麻木溪一郎率领10多名视察队来到福建,回国后出版专著举办展览。

他这样报告:“在布满梯田的谷间,圆土墙的建筑物,星星点点地散布在群山之间。如同自天而降的黑色飞碟一样,环形屋顶漂浮荡漾在烟雾之中。”

而2009年冬,福建省作协与炎黄文化研究会采风团走进永定,作协主席陈章武先生有感于客家土楼的高大与沉稳、质朴与深厚,写下情深意切的《一川风流》。

——客家新故事

一 川 风 流

陈章武

黄,是永定土楼的主色调。无论你走进哪一个村寨,从哪个角度张望,一座座或高或低的土楼,或方或圆的墙体,总会在光与影、明与暗的交叠中呈现出不同层次的灰黄、淡黄、中黄、橙黄和赭黄。这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黄,使人想起山的高大与沉稳,土地的质朴与深厚。

然而,当我从下洋镇驱车前往中川村时,却感到这黄色的世界里已经融入新的元素。我发现,客都温泉酒店高低错落的屋顶坡面上,其屋瓦是湛蓝色的,有如波浪在起伏。中西合璧的虎豹别墅——胡文虎纪念馆,其方圆兼具的外墙上,也是一片淡淡的天蓝色。仿佛有一股清新而又温润的海风遥遥吹来,我明显地意识到:这里,毕竟是侨乡,是山离不开海,海离不开山的侨乡。

中川村不愧为永定第一侨乡,村中现有人口不足三千,但在海外的亲人却超过两万。三千也好,两万也好,全都姓胡。“纷纷屋角叠鱼鳞,一万丁男一本亲,试问沿村十里望,家家都是姓胡人。”一座始建于明代万历年间的胡氏家庙,依然精神抖擞地端坐在村后的虎山之上。

我们今天的采风路线就以此为起点。带领我们前来的向导,是侨育中学的胡赛标老师。上坡时,他提醒我务必要数一数脚下石台阶的级数。这——不就是在山村里随处可见的普通石阶吗?我疑惑不解地望着他,发现闪在他眼镜片里的目光,在真诚中透出几分庄重,几分神秘,以及急于与人分享这种神秘的自豪,令人感动。于是,我拄着拐杖一步一个台阶地数了起来:用花岗岩条石铺就的,一至八级,用青石铺就的,一级,再加半级。最后那半级,只容一人单足落地。总共,九级半吧?

“对了,就是这九级半台阶,成为我们中川人特殊的文化密码,出洋谋生唯一的通行证。”原来,大凡胡氏后裔初次到海外拜见同族宗亲时,长辈总会率先垂问祖庙的石阶有几级。你若支支吾吾答不上来,问者便嫌你不是正宗的中川子弟,你若一口咬定九级半,长辈便哈哈大笑:好啊,我们的额头上写着同一个胡字呢!

胡氏家庙最引人注目的,是高耸在天光云影中的那一根根石桅杆。每一根桅杆的顶端,或龙盘,或虎踞,或雕刻成毛笔笔尖的造型,据说各自代表胡姓一位杰出的祖宗——龙盘虎踞者,武将也;巨笔如椽者,文官也。旗杆林立,自然标志着此地俊采星驰,英才辈出——光是明、清两代,村里就有5位进士、30位举人、文武仕官108人,其中,还有“一门五进士”“三代四司马”之类的佳话,怪不得庙里最显眼处的匾额上刻有“文武世家”四个大字。那么,从近、现代到当代,从这九级半台阶走出去的中川胡姓一族,又有哪些杰出人才呢?

胡赛标老师如数家珍:马来西亚锡矿大王胡子春、胡曰皆,胡椒大王胡泰兴;新加坡万金油大王胡文虎,财政部长胡赐道;印尼化工大王胡秀波,驰名新马文坛的诗人胡浪曼,风行全球的报业巨子胡仙;国民政府中央参政员胡兆祥,新中国外交家胡成放,著名画家胡一川,以及长江三峡工程设计师胡万旺等数以百计的专家、教授、工程师……

一个小小的山村,何以能涌现如此之多扬名海内外的各界精英呢?孔子曰“智者乐水”。老子曰“上善若水”。那么,我们就按中国古代哲人的指点,从穿村而过的一条小溪,与村庄同名的中川,来一番溯源追根吧?

原来,此地原名枫坑,想必先祖肇基之时,满山遍野皆是野生的枫树林吧?后来,伐木造田,盖楼起屋,枫树渐渐少了,便易名为中坑。坑者,凹陷之地也,万山丛中一小坑,多少给人以局促、封闭之感。好在有坑必有水,而潺潺的流水是封锁不住的。不知何年何月,有位聪明的前辈,灵机一动,就把溪名和村名合并起来,统称为中川。一个川字,源源不绝,滔滔不息,千回百折,奔向大海,何等风流潇洒,何等淋漓畅快!就像村中胡姓子弟,早从明代开始,便沿着中川——金丰溪——汀江——韩江这一水路,这条最早以外销永定烟丝为主的海上丝路,从广东汕头进入大海,走向世界。我以为,从中坑到中川,这一字之改,正好说明中川人得风气之先,其思想观念很早便从封闭走向开放。

当我们离开家庙,沿七拐八弯的小巷走下村中的主街时,一队来自马来西亚的观光客从背后涌了过来。领头的导游,是一位举着小三角旗的客家妹子,她满脸红光地宣布:各位侨胞,各位贵宾,前面,就是闽西的小丽江中川古街了。

果然,呈现在眼前的街景,处处小桥流水,家家木楼花窗,廊道与廊道夹岸并行,店铺与店铺隔溪相望,一面面酒旗高挂,一串串灯笼低垂,与古风尚存而游人云集的丽江颇为相似。只不过,为便于摩托车、电动自行车进出,这里的木桥、石桥早已改成了水泥桥,廊道上的鹅卵石或条石,也全被水泥所替代,至于店里的商品,自然也与茶马古道上的山珍大相径庭。总之,它少了滇西高原古城的纳西族风情,却多了闽西客家浓浓的侨乡风韵。

据说,早在上世纪初,古街上就有了专为华侨、侨眷服务的邮局、银行、金银首饰店,随着照像机、缝纫机、留声机等舶来品如海潮般涌入,当年最时尚的照相馆、时装店等也一一在此开张。后来,还有人用一台手摇发电机和一台八毫米的放映机,在这里放映了无声电影《卓别林》,一时,全县为之轰动,这里也就赢得了“小香港”的美称。遥想当年,每当夕阳染红了溪中的流水,月亮升起于东山之巅,小桥的石栏上,岸边的条椅上,店家门口的竹榻上,总会坐满乡亲,或吹拉弹唱,或讲古论今,一壶山茶,八面来风,不亦快哉!有时,邻里发生纠纷,当事人还会来此请人公开评理,好在是非自有公论,矛盾及时化解,双方“一笑泯恩仇”的佳话也层出不穷,于是,这里又被人誉称为“和好坊”,连海外亲人也为之津津乐道。逢年过节,若有“水客”归来,在此发布海外亲人消息,这里就更热闹了,好比“春江花月夜”的民乐合奏中,掺进了小提琴的西洋小夜曲,敲击石板街面的跫音中,既有木屐的吧答声,也加进了高跟鞋的橐橐声。

客家人素有尊师重教的传统,儿时就读于家乡的旧私塾、新学堂,长大后飘洋过海的客家人,更是把捐资兴学作为回报家乡,光宗耀祖之头等盛事。比如胡文虎,他不仅是侨育中学的首任董事长,还是全国“百所医院千所小学”的捐建人,其所捐的款项堪称天文数字。而他的故居和幼时就读的花学堂,就在这条古街溪中的两岸。如今,有了虎豹别墅全面展示他的生平业绩,其故居已不再对外开放,但花学堂却风采依旧。这是一幢砖木结构的双层小筑,其两翼各有一间小阁楼高高耸起,把翘脊飞檐,雕梁画栋嵌入蓝天白云之间,最能体现古街的历史风貌。画家胡一川就曾以此为背景,创作出一幅名画,题为《我的故乡——福建永定中川》。本来,在风景油画的标题中,一般都把地名省略,但他却一口气把省、县、村三级地名全都冠上,足见其爱之深,情之笃。查其年谱,此画为74岁重返故里时写生所作,虽然年过古稀,但画面上亮丽而又浓烈的色彩,粗犷而又泼辣的笔触,却充满激情,充满力度,甚至,还充满了音响——楼内朗朗的读书声,溪中潺潺的流水声,桥下此起彼落的捣衣声,协奏出无限的生机与希望。难怪,此画在波士顿展出时,获得一致好评,而波士顿,是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大学的所在地,是美国首届一指的大学城。

如今,桥下的流水比当年瘦了许多,也许是用上了洗衣机,捣衣声再也听不见了,寂寂的花学堂里,也早已人去楼空。但旧墙上那一框泥塑浮雕却让我呯然心动:一条鲤鱼,几乎是以笔直的身姿,奋身向上跃起,溅起了水中的一簇簇浪花。这鲤鱼跳龙门的传说,从黄河流域传遍全国,十分形象地表达了人们望子成龙,“学而优则仕”的理想和愿望。客家人在长期迁徙的过程中完好地保存了这一图案,充分说明他们对以儒家学说为核心的中原文化是何等的坚守与执着。胡文虎等侨界精英的童年,就是在这一文化氛围的熏陶中接受启蒙教育的。此后,他们漂洋过海,经商也好,兴学也好,办报也好,投身慈善事业也好,想必都与此有关吧?空空荡荡的花学堂,让人产生无限的怀想与联想。

有趣的是,与花学堂一桥相连的富紫楼,却体现了主人对人生价值的另类追求。这是闽西唯一的以富字笔画布局营造的土楼,被胡老师称之为“绝版的字形楼”。它借大门口的永久性对联公开标榜“富家占大吉,紫气自东来”,很有点财大气粗的狂傲。登堂入室,方知那富字的“宝盖头”,是北端的弧形围楼;那“一”字,是安坐正中央的厅堂与弧形围楼间的竖墙;那“口”字,是四四方方的大天井四周的厅堂、厢房、中门围成的;那“田”字,便是中门与南大门之间,天街两侧,门当户对的四个小四合院了。全楼数不清的大门小门,一关,则分隔成相对独立的许多小单元,一开,则全楼贯通,一呼百应,体现房长至高无上的权威和全家尊卑有序的大一统格局。

看来,本楼的主人——在台湾彰化等县当过学官的胡旃乡,不但见多识广,富有创意,还是个颇有反潮流精神的人。在“君子言义不言利”的清代,他能高举发财致富的大旗,很不寻常。但转念一想,这里毕竟是侨乡,历朝历代,人们因贫而侨,因侨而商,因商而富,因富而荣归故里者大有人在,只要能以其之富回报桑梓,皆可广受乡人所敬重。也许,正是这独特的地域文化心理,为富字楼的奠基提供了最好的土壤?

令人感叹的是,子孙们所选择的人生道路,却往往相悖于老祖宗所指引的方向。正如在花学堂读书的胡文虎,并没有“鲤鱼跳龙门”而走上仕途,反而成了举世闻名的实业家,从富字楼走出的胡旃乡后代,也不见财大气粗的富商巨贾,倒有四个文质彬彬的才子:著作等身的南洋作家胡炎贤,以弹奏古筝著称的音乐家胡焕孚,科学启蒙工作者胡冠群,先后参与创办中川小学和侨育中学的教育家胡甫开。当然,他们所拥有的也是财富,只不过是金钱难以衡量的另一种精神财富。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胡旃乡要是泉下有知,也会欣欣然而捋须微笑吧!

更令人敬佩的是,在中川,还有一批热血青年,既不当官,也不发财,甚至于暂时放弃学业,义无反顾地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作为红色苏区的一部分,在风云激荡的岁月,中川小学也好,侨育中学也好,都成为红色的摇篮,哺育出铁骨峥峥的民族脊梁。少年时从印尼回国,就读于集美学校的胡一川,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的故居也座落在这条古街的下游。这是一座简朴的小四合院式的双层土楼,取名务滋楼,正如门联所示,乃“务本崇功德,滋生进大同”。不过,对于共产党员的胡一川来说,这“大同”的含义,肯定另有一番诠释。屋内,厚厚的墙体,小小的房间,围着一方狭狭的天井,似乎无人居住,却养有一群鸡鸭。奇怪的是,楼内空荡荡的,竟不见任何一件纪念品,不免令人纳闷。也许,是因为此楼太小太潮太暗,不适宜展品的存放与陈列?也许,是因为广州另建有胡一川美术馆,而有意让家乡的故居保持原生态?但我以为,原始不等于空白,朴素不等于寒伧,名人故居不论大小,都有其不可取代的价值。象胡一川这位师从鲁迅的青年木刻家,与邓中夏、艾青一起坐牢的“左联”战士,在延安与毛泽东合影,与朱德赛球,怀揣老母亲的一缕头发,唱着马赛曲奔赴抗日前线的八路军,这位在新中国成立后,与徐悲鸿一起创办中央美术学院,继而长期担任广州美术学院院长的教育家,这位以油画、版画和书法作品享誉中外的艺术家,理应在他的故居给后代留下一点什么——比如,他那幅《我的故乡——福建永定中川》,总该有一件复制品吧?好在经胡老师指点,我看见门楼的内墙上,贴有一张乡亲们修缮此楼的捐款名单,于是我相信,我的这一愿望,不久后当可实现吧!

与左邻右舍相同,务滋楼的门前也有一架小桥,桥下的流水,驮着斑斑驳驳的阳光,梳理着漂漂荡荡的水草,敲击着圆圆滾滾的鹅卵石,一路琤琤琮琮地往下奔流。我忽然想,画家原名胡以撰,之所以改名胡一川,是否也与老家门前的这一川流水有关?于是,眼前的一切,全都变得温暖了起来。

果然,这中川的下游,就有温泉。当它穿越“狮象把门”的山谷,汇入金丰溪的蛟潭时,一口口热气腾腾的温泉,就从山上的岩穴间,溪岸的蕉林下,礁石的芦苇丛中冒了出来,成为造福侨乡儿女、发展旅游业的又一资源。当年,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吧?著名诗人、学者、教育家顾毓秀由民国中央参政员胡兆祥陪同来此垂钓时,有感于此间风景绝佳,英才辈出,曾题词曰:“溪有蛟龙山有虎,如此溪山,第一溪山。”如今,这一题词还镌刻在山上的天后宫门前。前些年,乡亲们从报上得知顾先生还是江泽民总书记的恩师时,这一题词就更为人所津津乐道了。

如今,作为“第一溪山”的侨乡中川,其独特的文化现象已越来越引起人们的兴趣。就拿我们的导游胡赛标来说吧,他不但是侨育中学优秀的语文老师,还是当地土楼作家联谊会的召集人。在中川,中原文化、客家文化、海洋文化和革命文化,如何在长期激烈的碰撞中,既多元并存,又相融相合,从而,造就了人才辈出的“一川风流”?这正是他们研究和创作的一大主题。他刚出版的长篇散文《一座楼的客家》,就是一次成功的尝试。这,也为“一川风流”的永续发展,提供了一个新的佐证。

祈愿一川风流的中川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2009年冬写于福州金山骥斋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作家协会采风团《走进海西纪实文学丛书》之《走进永定——客家土楼辉煌山间》)

作者简介陈章武

陈章武(右)在美国康州马克·吐温故居前

陈章武,全国著名散文作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原福建省文联书记处书记、副主席,省作协主席,有散文《北京的色彩》选入全国高中语文课本,《病的快乐》选入全国卫校语文课本,《撑排人》选入初中《语文》课本,《天游峰上扫路人》选入《小学语文》课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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