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抖着拐杖,从藤椅上缓慢而急切地站了起来,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闪烁的阳光。

我有些惊奇——自从太婆从乡下搬过来与我们一起住,她再也没有这样激动欣喜的神情。

她急切地唤我:“重孙儿,楼下在叫卖什么?”我打开窗子,侧着耳朵仔细听了好久,才从粘连的奇怪口音中揪出那两个字来,“是在卖榆叶呀,太婆!”我靠在太婆耳边太声地说。

太婆几乎要把脸贴在窗子上了,一双小脚颤巍巍地踮着,她几近欣喜又满足焦急地叫我去买些回来。

下楼的时候,我想着更加惊诧了,太婆早几年前耳朵就不灵了,刚刚是怎样听到楼下叫卖声的呢?

榆叶装了那么大一塑料袋,才卖一块钱,我不明白这样的平凡的树叶,太婆怎么这样喜爱。

不久前太爷刚去世,爷爷奶奶放心不下太婆一个人住,就把太婆接到城里来,其实前几年爷爷就多次接太婆太爷来住,太婆太爷总说放心不下家里的地,要是荒了就可惜了,七十多岁了,耳朵,眼睛早就不灵了,一双腿和一颗心却不愿意离开家乡一丝一厘。

太婆刚来时,整日里也不爱讲话,只是拄着拐杖,站在阳台上,往老家的方向张望,起风时,太婆的浊眼里会流泪,浊浊两行,像掺了故乡尘土的饯别酒。我知道,太婆在想她的地,想那个叫家乡的存在。

只是,太婆从不愿跟我们提起。

看见榆叶的那一刻,太婆松开拐杖,几乎是把榆叶搂在了怀里,“就是这个啊,就是这个啊,日子苦时它帮了忙咧,乖乖!”太婆咧着掉光了牙的嘴,笑得像个孩子,阳光飘撒在她银白的发间,暖暖的。

晚上,奶奶用榆叶煮了一锅粥,太婆高兴啊。她第一次讲这么多话,她讲:“小时候,有这个吃就是福咧,吃不饱肚子的日子苦咧。”她讲:“家里还有棵老榆树在屋后长唉,现在哪还有人问唉!”

我挑出几枝长得好的榆枝,插在花瓶里,放在太婆卧室的桌上,希望它的叶间枝头点缀的是太婆想听与想见的故乡往事。

在喧繁的城市里,在连黑夜都不复纯粹的楼宇里,这一枝新绿,也唯有这一枝一叶的葱茏,才承受得住太婆一双枯眼的热灼与满心的怨爱呀!

深夜的风里,榆叶摇落一夜故乡悲音,掉落在太婆的浅浅乡梦里,安慰她夜夜归乡的梦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