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六一儿童节,我没有合适的文章发表。《我家的读书郎》原载《花溪》杂志,发表也已经二十多年。我儿子那一年入学我写了此文,到如今他也三十多岁了。那时候戴明贤先生在《花溪》任主编,老人家特别喜爱孩子,对可儿也十分偏爱。我把手稿交到先生手中,当月即刋发。现在我的孙女佳妹、孙子波时也在学校就读,成为了又一代读书郎,抄录此文在头条重新发表,祝小朋友们节日快乐!

我家的读书郎

自从生了可儿,每年六一儿童节我都想为孩子们写些东西,因为我知道,普天下无比可爱的孩子中,也包括了我们的可儿。这次不同,可儿要去学校读书了,礼物该特别一点点。我实在太忙,少有跟儿子在一块儿,可儿就说,爸爸,我是可可,你再不跟我玩,你就要不认得可可了。我相信这是他妈妈教的。

一晃眼过去了六年,下星期我们可儿就要进学前班了。这使我想起可儿小时候见了生人胆怯的模样。有一次我突然出现在幼儿园,可儿刚下完最后一级楼梯,腰还弓着都没直起来,眼睛盯住我连眨都不眨一下,真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我担心他会消失在树林子里呢。转眼功夫,我们家所在的几栋楼的空隙,到处是可儿的身影,打架啦哭啦玩稀泥沙子甚至弄一身脏水,刚换的衣服又要换。天亮醒来,转眼跑外面去了,真象匹野马。请他回来吃早餐,你瞧他受罪的模样,左顾右盼,巴不得一下子再飞出去。一转眼,又到了小野马套缰的时候。

是妻带可儿去学校报的名。今天中午下班,看见可儿在吃饭的桌前练习写字,跟往常一样,围着一群小朋友,叽叽喳喳像一群小麻雀。这哪是学习,三个字写两个小时,只见两个方框里被像皮擦擦得黑乎乎像是受尽了委屈的眼睛。小朋友来家玩,我从没做过脸色,这次应该抖点威风出来了。可怜的是我们的可儿一点不知晴转多云,依旧跟大家嘻皮笑脸。等小朋友走后,我搬张小矮桌放在卧室窗前,那里自然光线最好,借此表示我要亲自过问他的学习了。我说:这张小桌归你所有了,以后固定在这里读书写字。因为小朋友走了,可儿心情不好,不耐烦地说:知道了。

我说爸爸看你写字,写错一个字给一板。可儿看我拿着竹条,以为跟往常一样是同他闹玩儿,愉快地接受了条件。我威严地说:坐正!挺直腰!

可儿写一个“青”字,上面三横就占了一个空格,我轻言细语说看爸爸写。我写一遍,问记住了么?他说记住了。我说这次写错要打了。他笑道:好嘛。结果又是三横占一格。我说伸出手来!可儿老老实实伸出手,我用竹条狠心抽了一下。这个可儿没料到。因为他从小到六岁,我没打过他,连他妈打,他还说你敢,我爸在家。可儿咧嘴要哭。我冷静而严厉地说:继续写!可儿又写,我看他全身在抖。我心里刀搅一般,可还是硬着心肠把戏演下去。

总算把“青”字写正规点了。吃饭的时候,妻出面搞调和,说不是不准你玩,每天只写三个字,写完就出去随你玩,早写早得玩。

下午,我找了一个朋友(郭陶)聊天。你真狠心,他说。我欲反驳,明显乏力。他说怕是早了点,男孩子读早了不好。他深有体会。他读书的时候才五岁。我问他记不记得上小学的情景,他回忆道,老师说下课,一般学生应该说老师再见,我总忘记,拨腿就独自朝外跑。我说你肯定什么也记不起了。朋友最后感伤地说,踏上了十八年漫长的旅程啊。我算,学前班一年,小学六年,中学六年,朋友是连大学五年一块儿算上了,就冲他这句吉言,我该请他喝酒,可惜我不会,否则真该请客。

我不知道用这种方法给可儿“收心”对不对。我当然不会常揍他,揍多就揍疲了,不管用;也最怕从此使他产生逆反心理。

我想起了去年过世的老父亲,这位一生热心教育的老头。过去我作业没做好,父亲打人才不会叫伸出手来打,用找到的木棒打得你满地找牙,我钻床脚都不敢出来。现在我开始体会到父亲当年的心境了。

父亲常常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灵娃我不能管你一辈子,我比你大三十二岁呀,你就是跟我活一样年纪,我也比你早死三十二年,你不好好读书,我死了你怎么办呢。父亲还说,与其养个没用的东西,还不如早打死了算。那会儿我心里总想,不读书都该死么!

我读书是1968年。全国正闹着热火朝天的派性斗争。父亲去四川仁寿县老家接我,回贵阳不久被对立派抓了起来。记得关在新路口,贵阳市民用建筑工程处的一个办公室里。母亲带我去探视父亲,因为也是下星期我就要当读书郎了。记得是炎热的8月,夕阳西下时,父亲坐在离民建处铁门十几米远的一根倒在地上的水泥电杆上,正吃饭。背景是个洗灰池。残阳照耀下,石灰白得刺眼。父亲端着一个掉瓷的海碗,慢腾腾吃。他的额前有血迹,胖了(浮肿)。母亲教我,告诉爸爸,我就要去读书了。父亲高兴地放下碗,大声说:“我家的读书郎,你快过来,把碗里的饭吃光,吃得多多的,读书多多的,长大了好建设我们社会主义祖国。”我躲在妈妈身后,躲在夕照的阴影里。父亲送了我一支铅笔,是他用来写交待材料的,悄悄藏起来等我去。

夜里睡不着,窗外,树叶沙沙响,我相信老父亲一定站在窗外注视我们一家人,也许会对我说:“孩子该揍的时候还得揍几下。”

我忘不掉父亲是怎样揍我的,灼痛留在了我的心上。我不能那样揍可儿,但是“该揍”“还得揍”,一代又一代人就是这么似曾相识地延续,要找代沟的边缘也许能从这里找。不过,我早都原谅父亲了。也许,我只会苍白地对可儿说,要好好读书,将来才找得到饭吃。真高兴,我也有了个将要读书的儿子了。可儿睡得很香甜。我想,明天带我们可儿去街上,买个书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