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傍晚

赵庄在东边,吴楼在西边,我们的庄真好,不东不西待在它们两个庄子的中间儿。

太阳每天都从赵庄西头的柳树梢子上出来,照过我们的头顶就落到吴楼东头的那片杨树行子里,那赵庄和吴楼的人啥时候才能够晒到太阳?他们的湿了的衣裳全都是做晚饭的时候在锅门口儿烤干的吗?

我四五岁的时候,经常一个人望着落日,独自思考着这个问题。

后来,我长大了。即使三伏天,也不得不跟随大人钻进闷热的庄稼棵子里去干活。汗水止不住地流进眼里,自己就禁不住直起身子,伸出头来透口气儿。心里想,太阳要是能光晒赵庄或者能光晒吴楼,那该多好!

可是,太阳才不管你想啥哩,它依旧不断地放出它满身的毒刺,扎疼你的眼,扎痛你的脸,扎蔫你身边的庄稼的叶子和枝干。

然而傍晚一到,情况就不同了。吴楼东头的那片杨树行子会主动地迎上去,抹了它的刺,封了它的眼,把它收进自己的口袋里,不让它再出来露面。

我们陆续从庄稼棵子里直起身子,抬起了头,满怀感激地望着吴楼东头那片苍苍莽莽的杨树行子,顿觉身上一阵清爽,眼前一片阴凉,光想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遍世上的一切,吸尽所有的清凉。

土壤和庄稼都舒展了身子,挓开毛孔将体内的热气吐向浩瀚的天宇。空旷的苍穹下一下子变得清静而又辽阔。

田野里,所有处在庄稼丛里的生灵,都一下子觉得轻松无比。人也好,牲口也好,不觉都默默地埋下头去,撒着欢儿地干上一阵活,结果,居然比整个下午干得还多。

夜幕渐渐地拉开了。庄头儿上炊烟和油炸葱花儿的风味缠着淡淡的暮霭渐渐地弥漫过来,钻进我们的鼻孔里。我们的胳膊和腿上都先后触到了庄稼叶子上的露水,凉凉的。收工的时候到了。

赶牛的人自身后放松地吆喝着成具的牲口,一片杂沓地从我们的身边走过。走过去两三丈远,忽然传来一声沉沉的牛哞,在初临的夜幕下轻轻地踏着无边的庄稼的软尖儿,绵绵地奔向四周。

下晌的牲口走远了。蟋蟀忽然叫了两声,地里一片安静。

蟋蟀一直躲在草丛里,斜着眼儿打探路上的动静。

我们不想惊动蟋蟀,就扛着锄默默地走在路上。庄稼没扛啥,都走在地里,从近处挨到天边,陪着我们回家。我们一点儿也不孤单。

村头的水坑里泛着一层淡淡的蒸汽。水面上三只不肯归宿的白鸭游来游去。主人在对岸不停地敲响食盆儿。她不愿叫那几枚白生生的鸭蛋沉进水坑。喂几只鸭子也不易。

我们从坑边走过的时候,庄里边点亮了第一盏油灯。灯光下传来一丝隐隐的人语,是最先收工的人在给家里的人说话。

我们抬起眼来望望我们的庄子,啥也没看见,只感觉一个黑古咚咚的大东西站在我们的面前。我们忽然觉得很陌生,心里想,自己的庄子咋是这个样的?

我们静静地走进我们的庄口。我们背后的傍晚里却忽然传来一声苍茫的呼喊。我们扭过脸望望东边,没看见灯,只看见无边的庄稼上黑古隆咚的高出一大片。但我们知道那就是赵庄,赵庄的人跟俺庄上的人一样:小孩子回去晚了,大人就得站在庄头儿的高宅子上喊他们回家。

小孩子不干活,不觉得累,有家没家无所谓。家是婴儿的摇篮,是成人的驿站,家向来就不属于那些个满世界风跑的半大孩子。有谁知道风的家在哪里?

村庄小,傍晚大,我们还没进庄,却发现自己先就站在了傍晚里。我们站在傍晚里打量着我们的村庄,忽然觉得这村庄不光是我们人的,它同时还是牲口的村庄,是羊和狗的村庄,是鸡和鸭的村庄,是高宅子和高宅子上的各种房屋和柴垛的村庄。这所有的村庄远远地望去,又共同构成同一个村庄。

在这个村庄里,人当然是领导,其次是牲口,再次是羊和狗,鸡和鸭……

夏天的傍晚,人就摸黑儿领导着其它的一切,有时候甚至就错把自家的羊给赶进了人家的羊圈里,吃人家一夜好草,天明了再赶回自己的家里。可是人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领导得不好,太阳一出来,照样干得热火朝天。牲口和羊都不提人的意见,偶尔有只狗冲人也叫两声,但人不把它当人,叫也白叫。

人把牲口从套上卸下来,牲口都乖乖地跟着人走。是驴就牵它到院子里,转个圈儿,躺下来打两个滚儿,不不地放两个响屁,爬起来再松松快快地走到槽边去吃草。是牛就牵它到水坑里,人扯着长长的缰绳耐心地等在水边上,牛就一溜小跑儿,蹚着水把头伸到深点儿的水面儿上,长长地喘着粗气,吹着水皮儿咕咚咕咚地灌一阵。然后心满意足地抬起头,人就把它牵去喂草。爬上坑坡儿的时候,肚子里还传出一阵咣当咣当的水流声,叫人觉得牛比人强多了——牛,海量。

傍晚,牛屋里亮着灯光,牲口们甜甜地吃着草料的时候,羊也进圈了。夏天的草滋润,小羊羔儿的叫声也水汪汪的,像雨后的嫩草芽儿似的,偶尔从蒙胧的羊圈里发出一两支,尖嫩尖嫩的。老羊的奶涨得鼓鼓的,小羊羔儿偏不去吃。羊圈里刚刚垫上了一层新土,天明一看,都被羊奶给淋湿了。人心眼儿少,抛撒的东西太多了,不光羊奶。我没对人说,其实这一点,我在那个夏天的傍晚第一次走进羊圈的时候就发现了。现在想来,要是当初大家都能谨遵勤俭节约的原则,我估计人类在地球上的生存时间肯定就会给变得更加长久。可惜我们都一味轻视羊,只把羊给当作肉食皮毛和蹄角;而不知自己的出路也许最终可以从羊圈里找到。

夏天的狗,白天都躲到阴凉处不吭一声。傍晚所咬的第一个人往往就是它收工回家的主人。狗的眼在白天晒花了,要等到半夜才能恢复视力。在这段恢复的过程里,狗难免咬错人。狗在傍晚的吠咬,大都是瞎叫唤,该咬的没咬,不该咬的倒咬上了。狗要到后半夜才能看清人。这是我多年盯着我们半个庄上的狗所看到的狗的隐私。人当中,只有我知道。我们庄上的许多人也看狗,但他们想看的东西太多,看滑了眼,结果啥也没看见。

其实,人在一头羊或者一条狗身上就能看到他要看到的一切,何必看那么多东西?

我不知道狗怎么看我。我不是狗,不懂狗话,没法去问它,这我也没有办法。我只愿自己在厕所里拉不出来的样子,没被它们看见,或者被它们看滑了眼。

夏天的傍晚,有的鸡宿窝,有的鸡上架。宿窝的鸡嫌热,大都哼着小曲儿敞着门儿入眠;上架的鸡凉快,一声不吭,缩着头睡觉。鸡一到傍晚就失去了精神。傍晚的时候 ,庄子里听不到半声鸡叫,它们在休息,在准备着明天的叫声。一只鸡如果在傍晚失嘴给叫出声来,第二天它就会被别的鸡看不起,母鸡们就会拒绝和它往来。它也许只能凑在鸭子的盆边蹭点剩饭。甚至从此沦落到鸭群里,万劫不复。

夏天的傍晚是鸭子们最热闹的时候。太阳落下去了,一只粗嗓子的鸭子忽然从水面上挺起胸脯,呷呷地大叫两声,其余的鸭子就跟着它结队上岸,互相道别,自言自语、一路蹒跚地把夜幕驮回家中,把黑暗带到人间。

天一黑,就看不见人了,庄子里只能听到鸭子在呷呷地讲话。人对鸭子的这一点很有意见,想提,又怕它听不懂。我们的校长开口在学校的大喇叭上讲话的声音,我一直觉得耳熟。现在一写到这篇文章,我才忽然想到了其中的原因。但我也没去找校长。

傍晚,人站在高宅子上俯视四野,朦胧中就会生出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有个傍晚,我看见一只野兔站在地头儿仰望庄上的房屋。我想它一定是在羡慕家兔混进了人间仙境,住上了琼楼玉宇。但后来,我发现家兔觉得它还不如鸭子,更比不了人,人就是要它的命,它也毫无办法。要是不上大水,它甚至还不如做个野兔子更容易吃到鲜草。

夏天的傍晚,只有庄上的高宅子最知足,只静静地听着人和禽兽在自己的头顶上拉屎、撒尿,穷叫唤,不忆好。

傍晚,高宅子上的各种房屋和柴垛也很知足。它们觉得天地间温馨而又凉爽,安静而又有生气,就默不做声地坐下来,松松快快地像个忠厚的长者,看护着这一庄子的生灵。

一个村庄的傍晚,其实情况很微妙,学问再大也研究不透一个村庄的傍晚。人们厌恶村庄,羡慕城市,才几天,不是又要迎接地球村的到来?傍晚也一样,人对傍晚的感情,没有谁能够说清。世间的晨昏消长,盈虚变化,数字化也拿它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