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春夏秋冬，哪个季节更适合在大地上进行户外活动？

我们往往会想当然地认为是春天，是春天的勃勃生机更有魅力；我们往往还会认为是秋天，秋天的天高气爽才舒适惬意；夏天也很不错，郁郁葱葱、绿意盎然，即使没有多少树木的华北平原上也像是突然长出了森林，庄稼的森林。这些想法都是对的，不过只有长期在这里生活的人们才知道，其实最适合在大地上走路的时候还是冬天。

冬天虽然天气寒凉万物萧疏，但是大地通透直视无碍，只要没有雾霾视野就是最好的时候，能轻易地看到地平线，看到远山，甚至能看到地球表面的自然弧度。更关键的是，冬天里的阳光突然变得珍贵，在寒冷之中阳光成了被追逐的对象，沐浴在阳光里成了最温暖的事，而不再有干旱地区那种总是晒得人冒烟儿的焦灼。而且，在冬天这收敛的季节里，包含着阳历阴历两个年头岁尾，两个年头岁尾都是总结与展望的时候，都是怀想与沉思的节点段落；这时候人们的意趣和思绪，都最适宜在户外的行走中慢慢整理。终于可以将很多很多事情暂时放下，回味一下，思想一下，回归到人之为人的俯瞰自我的精神性之中了。

从这样的角度上说，冬天，不论是骑车还是徒步，不论是开车到田野深处还是坐公交车地铁甚至火车到相对遥远的地方再散步或者远足，都是最为适合的时候。而如果能在远远的地方，非旅游点，也不是什么热门线路的地方发现田间小路两侧有连续的树木，大堤大坝上有林荫道，那走上去的愉悦与快乐就会加倍，就会让人像是在春天看见了花，在秋天看见了叶。

冬天的林荫道上，树枝树杈都光光的，再没有一片叶子，但是就只是树枝树杈本身也已经像是花，是一种大自然用遒劲的笔力刻画在天空背景中的随风摇曳的花。

虽然所有冬天里的树枝树杈远远地看上去都是灰黑色的，尤其枣树槐树更是纯黑的，还拧着一股用力的姿态，但是杨树柳树椿树则要顺溜很多，也不那么黑。榆树的树枝树杈是黑中见白的淡色，核桃树的树枝树杈干脆就是青白色的，火炬树树枝树杈顶端的火炬蒙了尘而成了暗红，而桃树的树枝树杈竟然是红色的，真正已经像是春天的花了。

各种颜色的、花一样的、没有叶子的树枝树杈，在晶莹的路面上撇下清晰的黑色笔画，笔画之间是阳光照耀上去的夺目的反光，这样的反光不仅让人不愿躲避，还会情不自禁地凝望。

树枝树杈投到路上的笔画，每一道和另一道笔画都不一样，每一道笔画都难以复制。踏足其间，不会损坏，更兼无声地爬上到你的身体，不加注意就会无感地粼粼而过，注意去看就会不由地生出笑意，孩子一样的笑意。不可思议的是，由这么多独一无二的笔画画满了的道路，现在就只有自己一个人走，一个人笑。

冬天里，人们已经将生活全部转移到了室内，户外是没有人的，彻底将一向繁忙的大地交还给了大自然。而这也正是徒步的人最好的机会，可以全心全意不受任何干扰地与季节与天地相对，与自己相对。

地面上的笔画和天空中的笔画，现在都很安静，安静到偶尔一阵风里就能听到它们在空中，在地面上起了细微的抖动。这是天地自然对徒步者一个人的呈现，它貌似自然随意却是独一无二，具有此时此地的绝对唯一性；好像平静平淡可以无限延伸，但是肯定是稍纵即逝，倏忽不再。一个人在整个一个冬天里，一个人在整个一年中，甚至在很多年中，究竟有多少这样置身冬天的林荫道上的机会？不必扪心自问也已经是屈指可数。看似简单的出行，需要诸多因素的累积。别的姑且不论，就只是没有雾霾这一项，就难乎哉罕矣。今天自己终于可以这样耦合巧成，从生而为人，旨在自然中的感受经验来说，这不能不说是一段至为珍贵的经历。

走在冬天的林荫路上，大地一片沉静，始终有与另外三个季节绝对不一样的美妙。

我爱冬天。